对祁奚推荐仇人解狐的这段历史,《左传》只用了一句话带过,语焉不详。其实这很好理解,国君让祁奚推荐的是下任中军尉的人选,这是国家用人大事,并非个人家事。祁奚公私分明,对解狐的痛恨并不影响祁奚对解狐能力的认可,仇人未必皆饭桶,亲人未必皆干才。
首先要承认,官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当一个人走进官场,他的私人身份和官方身份是几近重叠的。官员犯罪,特别是贪污罪,往往是因为当事官员没有分清公利与私欲的边界,把官场当成菜市场,摆摊做买卖,批零兼营,公器私用,大肥腰包。
祁奚很好地把握住了公利与私欲的边界标尺,祁奚是晋国公族,从这个角度讲,晋国的安危也事关祁奚本人的利益。所以他推选解狐,只是站在晋国的利益立场上看问题,和私人仇怨毫无关系。
古往今来,在官场上捞饭吃的官员无数,但真正能做到祁奚这样举贤不避仇的并不多。面对官场中的仇人,挖坑埋雷、落井下石的不可计数。人品稍好些的,也不过冷眼旁观,黄鹤楼上看翻船。
祁奚更为难得的一点,是他明知道他推荐解狐后,解狐有可能利用新获得的权力对他进行打击报复,祁奚依然没有改变自己的选择。不清楚解狐为人如何,但祁奚只在乎公器的利益,他相信解狐的能力可以于国家有所裨益。至于解狐会不会打击报复他,那是另外一个概念。
祁奚克制住自己对解狐的私仇,为国家社稷着想,力荐解狐。早在春秋时,就有一种说法,认为祁奚推荐解狐出任中军尉,是想通过此举向解狐献媚,化解二人的私怨。以祁奚的行事风格来看,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左传》作者左丘明也称赞祁奚“称其仇,不为谄”。
剧情发展到这里,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应该结束了,实际上这才仅仅是个开始,精彩的还在后面。
极富戏剧性的是,解狐天生就没有当中军尉的命。晋悼公姬周被祁奚深深感动后,已经同意了让解狐出任中军尉,委任状刚发下来,解狐就突然去世了。当然,从阴谋论的角度看,甚至不排除祁奚故意推荐解狐,然后设计谋杀解狐,自己谋得千古美名。这个推演的情节实在太过离奇,可以排除这种可能性,没人相信祁奚会这么做。
解狐死了,中军尉的职务再度空缺,晋悼公姬周在惋惜解狐薄命的同时,再次让祁奚推荐合适的人选。之前祁奚推荐仇人解狐让姬周震惊,而这次的人选再次让姬周惊掉了下巴,因为祁奚力荐的第二位中军尉人选名叫祁午,是祁奚的亲生儿子。
官场上历来都有回避原则,推荐或安排自己的亲朋好友出任重要职务,很容易被人认为是结党营私。官场就是战场,身边没几个心腹帮手,就敢在官场上蹚浑水是非常危险的。祁奚的两次推荐人选让所有人感到莫名惊诧,祁奚在搞什么?先推荐仇人,后推荐儿子,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
祁奚推荐儿子祁午出任中军尉,道理和推荐解狐一样。解狐因为有才干,虽然他是祁奚的仇人,祁奚以国事为重,推荐解狐,这就是祁奚的逻辑。同理,祁奚认为解狐能胜任中军尉,值得推荐,祁午同样可以胜任,所以祁奚不避嫌疑,推荐儿子。
很多人评价祁奚这两个举动时,都会突出解狐、祁午之于祁奚的关系,一个是仇人,一个是儿子。实际上祁奚在推荐二人时从来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关系,当他推荐人选时,解狐和祁午的身份只是国家公务人员,至于仇人和儿子,那都是私人感情问题,不会影响祁奚对国家大事的判断。
晋悼公让祁奚推荐中军尉的人选,是国家大事,虽然姬周知道解狐、祁午和祁奚的关系,但那都是私人问题。姬周只问公事,祁奚自然也要把自己的角色限定在公事范围内。
推荐仇人,祁奚可以给人留下胸怀豁达的印象,推荐儿子,却很容易抵消祁奚推荐解狐时获得的印象分。祁奚当然清楚其中的利害,但祁奚在这两次推荐时都坦坦荡荡,没有任何私心。
其实除了对祁午“举贤不避亲”之外,祁奚同时还推荐了已经病故的中军尉副官羊舌职的儿子羊舌赤接任其父的职务。祁奚的理由依然非常简单:羊舌赤能胜任中军尉副,这与他是羊舌职的儿子毫无关系。如果因为单纯地回避制度,而造成高端人才的重大浪费,对政权来说是得不偿失的。
公职人员的自我身份界定,是对其政治品格的重要考量标准。多数人在进入官场中,经不起利益的诱惑,放弃自己的人格操守,徇私枉法、拉帮结派已成常态。在这种情况下,祁奚的坦荡胸怀尤其难能可贵。